明教 (11 / 14)
莫先生去世之前,是否经历痛苦,我没有见到。但我看见地下垃圾筐里有很多带血的卫生纸,甚至连莫先生嘴角和手上都沾着血迹。刚才医生已经解释过:莫先生是肺部动脉破裂,大出血走的。我觉得莫先生走的时候一定是有痛苦的,虽然这种痛苦可能很短暂。也许,这是冥冥中的安排:有的人在睡梦中离开,有的人在医院里咯血。谁能解释,谁能申辩,我们只能接受,别无他法。
我拿过一张干净毛巾,沾湿水,轻轻给莫先生擦身体。我一点一点的把莫先生的嘴角,额头,颈部和手上的血迹都擦干净。我的动作很轻,我害怕弄痛莫先生,虽然莫先生已经不会再有痛觉,但我还是不忍心让他觉得难受。我觉得这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一个仪式,安静的医院,孤独的病房,只有父子两个人,虽然阴阳相隔,却坦诚相见。我突然有种自豪感,莫先生最后一个澡是我给他洗的,这个任务是上天安排给我,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可以代替。就好像莫先生在我小时候,把我架在他脖子上,骑马马肩。在莫先生的脖子上,我突然变得异常高大,我眯着眼觑旁边走过的路人。我可能还不到一米高,但在莫先生的“抬举”下,我俯视众生。现在,换了个位置,莫先生躺平在我的面前,而我仍然那么高大。但我不敢“蔑视”莫先生,莫先生是我的爸爸,蔑视他等于蔑视我自己。
我想起,小时候,莫先生带我去亲戚家。我是羞怯的,我害怕陌生人,我不习惯热闹的场合。每当遇到突兀的打扰,我都会往莫先生的背后钻。我拉着莫先生的手,躲在他身后,有的时候,甚至会抱莫先生的腿。莫先生就像一座山一样,替我挡住风雨,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安全和放心。这种对莫先生的依赖一直到我17,8岁才逐渐淡去,剩下的是童年的温馨记忆。我记得,莫先生有一次教我说:“kevin,蒜是好东西,吃蒜可以打毒,但吃多了,会口臭”。我朦胧的意识里,既不知道什么叫打毒,也不理解什么叫口臭。于是,莫先生干脆来个现身说法,他在蜂窝炉边上,烤两个大蒜。当着我的面吃了,然后,他说:“kevin,你闻,这就是吃蒜的味道。”莫先生张开嘴,蹲下让我闻,但我什么奇怪的味道也没有闻到。莫先生没有口臭,吃了大蒜也不臭,莫先生的口腔一直是干净清爽的。我笑起来,说:“爸爸,不臭啊,我觉得不臭。”莫先生有点郁闷,站起来,讪讪的笑了几下。
牛女士回来,我们俩一起给莫先生擦澡。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我最后一次碰触莫先生,我知道,等会殡仪馆的人来,我就再也见不到莫先生了。但我还是有点欣慰,莫先生最后的时刻,我是在的,不仅在,我还给莫先生“服务”了一次。很多儿子没有机会替死去的亲人擦澡,有的儿子甚至根本不愿意碰触死去的父亲。但我给莫先生做了最后的“美容”,莫先生在我的清洁下,干干净净有体面的离开这个世界。从这一点说,我是欣慰的,我觉得我还没有那么糟糕,糟糕到把冷漠和歧视送给自己故去的亲人。
丧葬公司的职员突然出现,他们像猎鹰闻见兔子的味道,三分钟就赶到现场。“家属来选寿衣,高档的,880一套;自己给亡者换,免费,我们换要给我们包红包。”职员像说口诀一样,说着他们每天重复的话。我和牛女士选了一套880的绸子寿衣,颜色很漂亮,有点拉风的感觉。本来,我和牛女士要给莫先生穿衣的,但职员又说:“亡者多少岁,就要数多少根腰带。不要数错了哦!”职员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我不知道什么是数腰带,也不知道腰带要怎么安放在莫先生身上。牛女士说:“算了,让他们穿吧,包红包就包红包。”两个职员熟练的给莫先生穿上寿衣,在职员的操作下,莫先生像一个人体模特一样,换上新装。“两个人,一人230,红包总共460。”职员好像不经意的开始报价,我突然后悔为什么当年我没有进入殡葬行业,要不,早发财了。
一个可能是工头的职员和我们推着换好寿衣的莫先生来到医院太平间,莫先生被暂时停放在过道上。工头开始与我和牛女士谈价钱:“搭灵棚,自己选款式,有高档的,有一般的。火葬场火化有普通炉和豪华炉,如果要烧头炉,还得加钱。”我和牛女士感到有点晕头转向,幸好这时表哥匆匆赶到。表哥和莫先生感情很好,小时候,他甚至一度叫莫先生“干爹”。表哥代表我和牛女士与丧葬公司工头砍价,表哥对工头说“你等等,我给我朋友打个电话,他很熟悉你们这一行。”工头一年讪笑,说:“找熟人,没必要,多大个人情,还起不了什么作用。”表哥出去打电话,工头悠然的和牛女士聊天:“你们总要让我挣个工钱”。
不知道是不是表哥的打搅,让工头有点慌乱,最后,他终于让步,在原来的开价上打了个折扣。工头说:“你们有多少直系亲属,我好带花圈来,有多少算多少。”我和牛女士扳着指头算,总共9个直系亲属。工头贴心的说:“直系亲属的花圈不要钱,其他人一个花圈50块。”我感到一种灰色幽默,莫先生的遗体就停在离我们不远的拐角处,他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解脱于世俗的烦恼,而我和牛女士还在和工头讨价还价。一边是幽暗的亡灵国,一边是凡俗荒谬的人世,两个世界的距离竟然仅仅只隔一个拐角。
回到朝发苑,工人后脚就开两个小车跟来。边搭灵棚,边让我们选骨灰盒。工人说:“有木头的,有大理石的,随便你们选。”我和牛女士都看中一个汉白玉骨灰盒,端庄大气。工人说:“1800”。我和牛女士吓得大气不敢出,牛女士说:“太贵,我们买殡仪馆的骨灰盒还便宜点。”工人耐心的解释:“别急啊,有便宜的。”工人拿出一个白色大理石骨灰盒,上面雕刻两个古怪的精灵,好像抬着骨灰盒一样。我和牛女士都被这个骨灰盒吓到,像两个妖怪在举行一场祭祀。工人得意的说:“这个便宜,800,也是整块大理石雕的。”牛女士发狠道:“我们就要第一个汉白玉的,800块钱,你愿意卖我们就买。”工人摇头:“成本都不够。”牛女士最后下定决心:“加100,900,你卖就卖,不卖就算了。”工人犹豫再三,看我和牛女士扭头就走,才勉强说:“卖给你们,来来来。”
刚才在医院和我们讨价还价的工头又来了,他帮着搭灵棚,写花圈上的条幅。他说:“你们要烧头道纸吗?”我说:“要啊,要的。”工头态度很好,他给我拿来一个火盆,和一叠纸钱:“要烧三斤六两,烧了的纸灰别丢,留着有用。”我感激的在工头的提示下开始烧头道纸,觉得这个工头为人不错。烧着烧着,工头猛的一惊醒:“你是亡者的儿子?”我说:“是啊,怎么?”工头说:“只有你一个儿子?”“是啊,只有我一个儿子。”工头做恍然大悟状:“不对,不对,只有儿子的花圈免费,其他亲属,一个花圈50块。”“啊?”我惊讶但又说不出话来。工头继续态度良好的说:“业内的规矩就是这样,对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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